《珍珠港》 PEARL HARBOUR

這份報刊,是浩瀚無邊的文學大海中一個港口。在物欲橫流而精神貧乏的現代社會,我們需要這樣一個心靈的避風港,願這個海港能培育出一顆顆璀璨的文學明珠…… 美國夏威夷華文作家協會創會會長-黄河浪

告别即是相会

告别即是相会

告别即是相会

庆庆

一位加拿大的作家朋友电邮道:“我3月回国,去看你。”因行程有变,又电邮告知不能见面了,言颇失望。我安慰这位从未见面的朋友,说英语中有句习语,叫Absence makes the heart grow fonder. 大意是“久别情更浓”,又说,给思念留下想象的空间,目不见而心见,同样无比美妙而可宽怀。

尽管我也独望明月,望到夜阑露生,但我自觉能从思念百味中品出“人生不相见,动若参和商”的常相和“天涯若比邻”、“千里共婵娟”的意兴。古今中外,这样的多情者,这样的自解者,其实是颇有一些的。他们的思念,犹如一泓荡漾着游鱼青荇、天光云影的深潭,只一滴,晕染上纸,便化成了千古传唱的佳句名篇。编织情丝的人,读之,总能跨越时空,心领神会,继而引为同道,共享思念的艺术之美和其间不可或缺的生命之真。

思念多姿多彩,灵动飞扬。询问友人能否一会,可正值“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期盼友人,可如杜甫问李白:“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等友前来,会是“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也可是“人落归雁后,思发在花前”。友人来了,可能只是匆聚匆散,就像宝玉在晚雨中探望黛玉,又被黛玉催着离开,也可能有兰亭曲水流觞、桃园金谷夜宴的尽兴纵情。临到“劝君更尽一杯酒”、“执手相看泪眼”、“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的离别时分,还可以相约重逢,或巴山夜雨时,或“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当友人最终踏上长亭连短亭的驿道,或者是大motel连小motel的高速公路,渐行渐远,融入天际,那如水蓄积的思念终于自胸溢出,绿莹莹的,漫流了一野,滋生出芳草接天碧来。

芳草,在中国的多情人眼里,托生着思念的精魂。无论念友,还是怀爱,这遍地皆是最不起眼的绿色生命,维系了多少人的思情和生命美好的一面。南北朝江淹《别赋》有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自那以后,中国人的思念就似乎是绿色的,如芳草生机勃勃,绵邈不断,甚至离世了,也还可以“独留青冢向黄昏”。古人这样把思念写在草叶上: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闻君泽畔伤春草,忆在天门街里时。漠漠凄凄愁满眼,就中惆怅是江蓠。”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

特别是牛希济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道尽了相爱的真诚、缱绻和爱不能见的痛苦。因为姑娘穿过美丽的绿罗裙,自己见到绿色的芳草,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爱人及物,便连芳草一并爱怜起来,而且还是“处处怜芳草”。翻译过来岂不就是,即使不能与恋人长相厮守,也要无时无地、无怨无悔地爱她!这让我想起了一句现代情语,“你在时,你是一切;你走后,一切是你。”把芳草当作恋人,其实,就是“一切是你”的具体化,而绿罗裙之诗语则将纯挚劲切的思念画面化,一派中国式的蕴藉和浪漫。

拜访不遇,难免惆怅,善于自解的人却不会落落寡欢。叶绍翁去会友,穿木屐,踏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却见红杏热闹闹地探出园墙,于是,遐想的满园春色便抚慰了不见友人的失望,于自家于读者,都构建了一份可资珍藏的经历。贾岛寻隐者不遇,他那首短而又短的五言绝句,却再现了松苍苍云渺渺的深山,诗人和童子的对话隐隐可闻,人情,灵性,神韵,淡而醇,悠而远,在对故友的牵挂中,蕴含了一种超凡入定、不粘不滞的人生态度。

法兰西院士程抱一先生在释解《寻隐者不遇》时说:寻访常常构成一次精神体验;隐者的缺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时要求寻访者与他在精神层次上相遇。解构主义鼻祖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论证语词和意义关系时,提出作为“能指”(signifier)的语词,其拥有的意义,即“所指”(signified),以多元、不定和延异为特征――此和汉语中的“意落言外”、“诗无达诂”同出一理。德里达于是引申出,“模糊”比“确定”重要,“缺席”比“在场”重要。若将语言、意义和情感糅合在一起来看,真的会发觉:对于思念的人来说,不见有时比相见更让人流连沉醉,更具有艺术之美感。“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都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眉山”、“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都是在望那个“缺席者”,他 / 她的缺席,恰好给翩翩诗情留下了翔翥的无穷空间。

望而不见的美和感人,并不为中国文学所独有。在法国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的七卷本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中,有这样一幕场景:斯万爱上了交际花奥黛特,晚间离开她家后,久久徘徊在她的窗下,颙望遐想。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踮脚抬手敲窗,屋内人似未听见,他敲得更响。窗开了,两位老先生站在窗口。斯万不认识他们,从窗户看到屋内的陈设也和心上人家的不同,这才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敲错了窗。事后,他向奥黛特隐瞒了自己的爱切错乱,二人最终共结连理,并有一个美丽的女儿。

在美国,与普氏同时代的一位小说家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也讲述了思念的望而不见之美。他爱上了法官之女,为了赢取芳心,发奋写作。他最好的小说《大人物盖茨比》就有自己爱情的影子。盖茨比把富家小姐黛西当作理想之爱,出外闯荡,积财致富。五年后,他在黛西家附近盖起了豪华别墅,衣香鬓影,高朋满座,而他却经常独自眺望远处夜色中一盏绿色的小灯。那是黛西的小灯。他渴望黛西能听到别墅里的宴乐,来找他……在一次次的望而不见中,绿色小灯抚照出一个纯真挚爱的心隅,一个未被金元侵蚀的思念的天堂。

还有些多情人,主动选择不见。念而不见,而意兴阑珊,风流超群,显示了惟距离和缺席,才令思念独具其美,乃至魅力永生。

《世说新语》记载:王子猷(书法家王羲之之子)居山阴(今浙江绍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今浙江嵊县),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迭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英国著名的东方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精通汉文、满文、梵文、蒙文和西班牙文,著书40种,翻译中、日文化著作46种,撰文160余篇。他翻译了《诗经》、《论语》、《西游记》节选和大量的中国古典诗歌,最为推崇白居易和苏东坡,可他从未亲临亚洲和中国,被戏称为“坐在家里的观察者”,“没有到过中国的中国通”。上世纪30年代时,有人邀请韦利去中国游览,被他坚拒。后来,他多次放弃了来华的机会。到60年代,垂暮之年的韦利,道出了个中原由:“中国对我来说,最熟悉的莫过于唐代的长安,但我估计如今那里已有了一些改变。”这位汉学家的中国情结始于书本,赖于神交,为了呵护他一生的中国梦,他宁愿终老也不见中国,让那梦,那理想永远绵绵长长地存活下去。

望而不见,念而不见,让我心动不已的,还有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é)的代表作《白色的睡莲》。炎炎夏日,他划船寻访一位朋友的朋友,停留芦苇丛中,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一位我将要向她致敬的陌生人”的园囿。他听到“脚步声时远时近,曼妙而隐秘,使人联想到她遮掩在轻纱中的倩影”,就悄悄离开了:

 

告别即是相会……将散落在孤独中纯洁的空影尽收眼底,就像是为了纪念而采摘一朵蓦然出现的神奇睡莲,它用自己空淡的白色包裹着一种虚无,这虚无而无瑕的遐想、无需实现的幸福和因害怕而屏住的呼吸构成,带着这一切悄然离开:我轻轻击桨,不叫它破碎这幻想,不叫我的逃遁而激起的水花声在突然出现的人脚下透露了我掠走了理想之花的风声。

 

我反复默念着马拉美的散文诗,还有古往今来那些思念的故事。不逢未必不识,相识何必相逢。我远方的朋友,可知你就是明月,芳草,绿灯,是白色的睡莲?在今宵依依的别梦中,在一月月一岁岁的不见而见中,离你越远,也就离你越近。

 

 

作者简介:

赵庆庆,南京大学外语部副教授,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理事。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加拿大艾伯塔大学(University of Alberta)比较文学硕士。著有《枫语心香:加拿大华裔作家访谈录》(第一辑)、《加拿大华人文学史论》、《讲台上的星空》等,以及《霍桑传》、《停止呼吸》、《地狱逃亡》等文学译著和多篇论文。主持中国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加拿大华人文学史论:多元和整合”,曾接受加拿大国际广播电台有关加拿大华人文学的专访。

曾获加拿大政府颁发的研究专项奖和项目发展奖、中加政府联合授予的中加学者交换项目奖,以及中国年度最佳散文奖、中国加拿大研究优秀译著奖、高等教育司评估优秀奖、南京大学教学奖和人文社科成果奖、艾伯塔大学优秀奖学金等国家、部、校级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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